四海孔子书院十年回顾之师长寄语(九):专访张祥龙教授

编者按:2016年是四海孔子书院成立十周年。十年来书院建设渐有体系,无论是课程构建、师资培养,还是国家课题的承接、体制内外融合的实验,以及两岸交流、国际传播都有积极探索。近日四海鳌山研究院及鳌山文教园区的规划又为未来的十年打下了基础。回望近20年来四海的读经推广和教学实践,幸获众多海内外师友的参与和支持,为此四海传播中心正在筹拍一部纪录片,纪录20年来各界师长对书院的帮助。近日将陆续刊发张祥龙教授、卓新平教授、林安梧教授、姚新中教授等人的专访。本文是与张祥龙教授和四海孔子书院导师杨庆亮老师的访谈录,访谈者为四海孔子书院院长冯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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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祥龙,1949年8月出生于香港九龙。现任山东大学哲社学院人文社科一级教授,曾任北京大学现象学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外国哲学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理事。

杨庆亮,三一寰宇文化协会执行长,三一人文经典进修学校创办人。主修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爱好中西方人文经典,沉潜东西方人文领域,擅长以人性的角度诠释经典,赋予传统文化活泼泼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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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院长:张教授、杨老师,两位老师好,非常感谢两位来到四海孔子书院。我先对两位做一个简单介绍,张教授,四海孔子书院成立十年来,以及书院成立之前的四海经典诵读的活动您也给予了大力支持。可以说您是支持大陆儒学复兴的先行者之一,当然很荣幸您也是书院的发起理事之一。在学术上,你对海德格尔哲学以及中国儒家、道家的研究,无论是从学理还是生命体验,研究都非常深刻。杨老师作为台湾的学者,辗转两岸,这一年来对书院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感动之至。您给书院学生和老师进行东西方人文经典的解读,并且携家人帮助书院完成十周年祭孔活动,在大陆与台湾两岸青少年交流方面也不遗余力,为学生们的学习交流建立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杨老师在中国文化的实践和转化方面,尤其是在礼乐之教方面,您甚至拍了二十三部片子,把儒家的人文内涵以戏剧的形式展现出来。您长期领导三一人文经典学校进行中国文化的教育,为中国文化在台湾保留元气而深耕不辍。

今天呢,书院以十周年为契机,向两位师长请教。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张教授:对四海孔子书院取得的长足进展,我感到十分欣慰。在冯院长的带领下,书院发展得如此兴盛且富有内在意义,是超乎我的预料的。真切的希望书院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能够发展得更好。

杨老师:当我第一次来书院给学生上课时,我很感动,我记得我甚至掉了眼泪。我发现儒学不仅仅是学术,而更应该是根深蒂固的、特属于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一种情怀。这种情怀落实于生活情感、人与人的交往之中。它也许称不上是一种严格的学术,但它却堪称人类生活在这一片大地上所需要的丰富的精神食粮。它教导人与人之间该如何相待,如何找到自己的心性本源。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令人安身立命。当每个地方都在因某种发明沾沾自喜时,我尤其觉得中国人在心性本源上,对现代社会和世界的生活方式,都有安顿和指导作用。张老师的书籍为我指导了方向,我不敢与张老师对谈,只是请教。在西方的学术训练之下,张老师更能够把很多以前说不清的地方表述得更清楚,将很多看不到的层面看得更明白。

冯院长:呵呵,杨老师谦虚了。那么张老师,据我了解,您作为著名哲学家贺林的弟子,对海德格尔颇有研究,这一点杨老师也很赞叹。在西方哲学家中,似乎海德格尔的学术是最为接近中国文化的,对此,张老师您是如何看待呢?

张教授:海德格尔是二十世纪中少数的极具分量的西方哲学家之一。对于中国而言,也具有特殊的含义。他不仅是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道家有着极大地兴趣,而且他对中国学术思想的看法,相比于传统西方哲学家发生了实质性改变。他能够看到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中的合理之处和出色的地方。相比于之前的西方哲学大家,海德格尔的变化很大。在中西文化有了交流之后,的确有少数哲学家对中国文化有所接触,但更多的哲学家对此并不感兴趣,或者说中国文化并不在他们的的研究视野之内。大多如黑格尔这样的大哲学家一样对中国古代思想抱有轻视的态度。这个时期的西方哲学已经与莱布尼茨那时候很不一样了,黑格尔已经把哲学概念化、体系化,因此他看中国古代思想无论是易经、道家思想还是孔子的思想,认为都是比较原始的思想,缺乏他的哲学意义上的概念,缺乏概念化的辩证发展,也就是说缺少思辨性。因此他认为中国思想根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哲学,而只能是作为哲学准备的思想萌芽。诚然,他这么说,从他的哲学意义上,也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中国古代思想确是缺少黑格尔所说的概念、范畴、逻辑等元素。但他的话里其实也是带有对中国思想的轻蔑态度的。到了海德格尔这里,轻蔑的态度就被抛弃了,他先是接受了胡塞尔的现象学,再把现象学深化,突破主客体二元化区别,哲学和艺术的区别,永恒和时间的分裂等等,故而他看到了黑格尔看不到的中国古代思想尤其是道家的极其出色深远的层次。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一直抱有强烈兴趣,多次表现出要和道家对话的渴望,在他的著作中也多次谈到他对道的解释,也多次引用了《老子》、《庄子》的话来论证他的观点。他将老子的道,古希腊前柏拉图时代的逻各斯和他认为最体现他的思想的缘起发生(德文为艾德尼斯)同等看待,并认为三者代表了文化和哲理的最高峰。给了中国思想最为崇高的地位,这是不可想象的。道和西方最深奥的哲学是平等的。

杨老师:书院是中国文化传承的重要基地,中国书院保存着经典、大自然和人际之间的共同生活。海德格尔谈到对世界的熟悉感,人对客体并不对立,而是如家一般的熟悉。希望您谈谈在书院当中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乃至于万物的关系?

张教授:海德格尔关于家的思想确实和您所讲的三点都有关系,书院也像家庭一样。海德格尔前后期对家有着不同的看法,总的来说海德格尔把家放到了非常崇高的位置,这让他在西方哲学家中十分特异。他将家与他讲的“最重要的存在”是同等地位的。他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存在已经被遗忘了”,又在家的部分章节中讲到“现代哲学都是无家可归的状态”,并认为二者是对应的,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而哲学就是一种思乡的、归家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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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世界从根本上不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是相互构成的关系。这个世界既包括人,又包括自然,在海德格尔的理想中,人类家园就应该像古希腊城邦一样,人与人关系很亲密。另一方面,海德格尔的“家园”也是包括大自然这个维度的。所以人和世界的相互需要也体现在人类与大自然的相互需要上。所以他的后期哲学,也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生态环保的哲学。海德格尔也以诗的方式说明了人与大自然的相互需要相互归属。说到和经典的关系,就更是这样了。海德格尔将西方的经典与东方的经典(尤其是道家的经典)是同样的尊重的。所以他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源头和开端,

他对《道德经》中关于道的部分极有兴趣。这让我们感到人生是值得过的,是充满内在的神圣含义的。又比如诗教乐教,再比如农耕,这是海德格尔家的思想中一定会有的。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应生活在自己的家园里,而不是大城市毫无家园感的不健全的,这对人类是危险的。书院处在山水之间,孩子们常常爬山。希望在未来,书院的“家园感”越来越强。在社团这一方面,书院的道德生活和交往能力方面、人际关系融入团体生活方面令我很感动。在学习相互谦让、餐前感恩(不认为好东西都是应得的)等方面,都与海德格尔的思想很相近。

书院在历史上曾经繁荣过,在当时地位很高,是主导思想的教育,同时又是民办教育,充满家园感的教育。在当前,书院确实能为孩子提供主流教育所无法提供的。我看到书院的学生生动活泼、内涵丰富而又充满内在的规矩,彬彬有礼,在接人待物方面更深沉、更优美、更自然。

杨老师:海德格尔常常说到时间,每一个时代都要回到过去才能展望未来。在您看来,书院的经典教育是否是海德格尔的时间的表现?

张教授:这正是书院的长处。现代教育都是以科学教育的模式为主导。这就和书院的方式很不一样了。现代教育是跟着科学的思想方法走,而科学几乎是没有过去的。科学只重视现在最前沿的,以现在规范过去。而我们传统教育对过去是多么尊重?我看到孩子们写书法我十分感动。我个人认为,过去与未来是相通的,没有过去的未来恰恰是让人绝望的未来。高科技的发展使得环境的破坏越来越厉害,他们总是许诺新的高科技就可以治理污染了。高科技对人类的负面影响已经初见苗头,比如基因技术对人类做提高性的改造。这种观点认为人类目前的潜能是形成于石器时代的,是落后的,是需要改造的。经过基因改造后,人类在体能/智力和寿命上,会有大幅度地提高。人类的生育方式将改变,家庭的社会结构也将改变。如果此种情况实现,那么对人类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尽管这种高科技宣传的十分美妙,但仍可以看出其危险之处——对“家园”的抛弃。

书院是处于家园感的氛围之下的,过去和未来的交织托起了现在。相比于一般学校,在充满人文意识与时间意识的氛围中,学生们受到的人文教育质量更高。

杨老师:中国哲学讲“惟精惟一”,这与海德格尔所说“向死亡的存在”,有没有本质上的关系?

张教授:既有关系也有区别。“向死而在”是海德格尔的非常深刻的思想,人类是一个具有死亡的存在者。死亡也不完全是负面的东西。现在的高科技全力研究如何延长寿命,甚至达到永生。“朝死的存在”令人思考死亡的意义,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死亡的时候。那种情景会令人对自己生命的内在含义有更深刻的体会,使得人能够理解时间性。这和儒家对死亡的看法相关却不同。

相关之处在于儒家与海德格尔对死亡都很重视,儒家也有很多的祭礼。我们通过孝道和祭礼使得后人与祖先联系起来。死亡是阴,活着是阳,阴阳需要相交错而存在。

海德格尔与儒家不同之处在于,海德格尔更为强调作为个体面对死亡才能够开启“时间性”并领会存在本身。而儒家则认为个体并不是最本源的,家是根本。光宗耀祖荫蔽后世是最幸福的,断子绝孙和家族的灭亡是最悲惨的。相比于整个家族的灭亡,个体的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家族的延续可以拿出自己的性命。儒家认为这是道德本能的表现。为什么要舍生取义呢?其中原因之一是为了家族、社会、天下。

死亡在海德格尔那里以个人为单位,在儒家则以家庭、民族、天下为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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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在面对死亡而寻求生命的意义时,做道德工夫一定是回归个人层面的。从工夫的层面来讲,“向死的存在”是否与道德工夫有必然的联系?

张教授:我觉得是有内在关联,但是否必然还需考虑。“慎独”或者直面自己的死亡对人震撼是最大的。我们对“慎独”可以有多元理解,比如说某人对家庭的热爱超过了自己,他独处时或者面对自己的死亡与其面对子女的死亡和家庭的覆灭,相较来说,后者更能引起他的边缘感受。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他考虑问题的决绝性、启发性也很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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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在“惟精惟一”的层面上,也可说是静而无事。静,也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在这样的状态里面,他可能会暂时抛弃对个人或家庭的情感。

张教授:您说的我也有考虑。我曾经与欧洲学者耿林先生在一次讨论会上提到了这个问题。我们讨论到: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他之前的种种顾虑都逐渐抛开,还有一丝的滞碍尚存,他也没有悟道。直到他将最后一点对生命的关怀也予以放下,王阳明才打开了先于一切功利考虑的生命状态。此段公案,对我启发颇大。我也一直思考,王阳明的悟道是否有“家园”的因素在里面?根据我的考察,应是有的。比如格物不成功,乃至龙场悟道,都与他的家人相关。比如他被流放,有一次已经瞒过押解者,逃到福建准备隐遁。阳明遇到道士,道士提示曰:“如果你跑掉了,你的父亲可能有危险。”他挂念着父亲,冒着被宦官追杀的风险,终于来到了龙场。

至于是否说经过了家庭孝悌教育的孩子在将来心性领悟时会更有优势?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当然,每个人都有佛性,不管多么扭曲的心灵都有可能领悟,但究竟两者谁会更有优势,这值得探讨。杨老师所言最后断去一切,达到中庸。在我看来,这种终极领会与禅宗类似。但儒家的前期积累是从孝道、亲情、良心、良知来的,包含整个家族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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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院长:我们怎么用书院诠释中国天道或者中国哲学?或者阐述一种中国式的生活方式?

张教授:天道有着很丰富的含义。首先,天命之谓性,天性对于人来讲,既有自然的天(天生就有这种可能性),也包含后天教育塑造的可能性。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代发天性”。比如说孟子讲仁义等等是人的天性,但我们要从哪个方面去理解呢?“代发天性”有点类似于人类的语言能力,语言能力是人类独有的潜能,但如果不在合适的时间将其引发出来,那么人类就无法掌握语言,就像狼孩一样。儒家讲的天性也如此,需要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将其开显出来。所以天道也有天时之意。书院与主流教育不同之处,主要在于符合天性。比如书院教孩子们怎么穿衣、怎么吃饭,怎样融入集体生活,怎样与人相处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教授经典和技艺,根据年龄和身心状态的不同,设置不同的课程,这就是“代发天性”,将人的潜在天性在放松的情况下诱发出来。

杨老师:一般来说,天道是万物存在之本。但在整个中国文化里面,应该说是“无本之本”,就体现在人的正位、人与人的相待、人对天地万物的尊重之中。我不太赞成一部分人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儒家的天道没有超越性在其中。我不这么认为,天道具有超越性,体现在日常的接人待物之中。

冯院长:书院提倡轻松自如、从容,或者对天地自然空间尊重,都是自发性、自然性地诱发善性。古人说道法自然,柳斌先生有一次和我说“教法自然”,我觉得很好。我想书院也是“教法自然”的一种教育。

杨老师:中国人讲究以身作则,当尊位成为典范的时候,底下的人也会正位,自自然然地实现了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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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教授:我们现在的学校也教《学生守则》或者《道德思想教育》,也都会告诉学生怎么做是对的。但由于忽略了自发性,孩子们长大了就常常守不住以前学到的思想教育。怎样使书院的教育终身跟随孩子,而且在孩子未来的发展大关节上不失,这是值得我们追求的目标。两三千年来,儒家教育是成功的。亲子关系是儒家的根,是可以跟着一个人一辈子的。文革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很不稳定,但很多家庭还是可以守得住底线的。如果连亲人关系都被破坏,那么整个人生都会毁坏。有一个人文革中揭发自己的母亲,此后他一直很忏悔,整个人的身心都被摧残了。从“体会亲情”这方面来讲,学生在书院受到的教育是根深蒂固的。

冯院长: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书院与其他学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书院很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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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这就是亲亲之爱。

张教授:亲亲之爱正是儒家的特色,这和西方基督教是不同的,也和西方个体主义教育是不同的。虽然欧美也讲究家长配合,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儒家的六艺都是开发亲亲之爱,并艺术地、合乎时机地将亲亲之爱扩展到他人身上。所以《孝经》上说:“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谓之悖德”,这一点儒家和墨家、西方普遍主义学说非常不一样。书院有根本的家园感,我们将这种亲情引到更广泛的层次上。

杨老师:张教授透过海德格尔和现象学的阐述,对书院发展的方向和书院的内在意义指明了方向,我想中国哲学也是在亲亲的情感之上才能得其要。

冯院长、杨老师:谢谢张教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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